W1NDFALL

米芒/太阳心

*Declan Rice/Mason Mount

*作者有病,快逃

 

太阳心

 

七岁那年,赖斯和芒特一起得到了一具望远镜。

 

用“得”这个字眼或许显得太过生硬了,像是在布鲁克林的街边小巷中同那帮野孩子们谈论神学(倘使他们真的晓得这些的话)时死板地套用古籍中的表述——诸如亚当“得”夏娃一类……这就扯得太远了。简单来说,他们无意间捡到了一具望远镜:不是什么专业器具,小小的一柄,可以轻而易举地被揣进他的兜里。

 

至于为什么不是芒特的兜里,原因很简单:芒特比他个子小些,衣服也太小,以至于那浅浅的口袋不足够装下一具望远镜的同时又不至叫它掉出来。他看着芒特试了两三次,自己也试了几下,结果无一例外,没等芒特跑上几步,就会掉在地上发出一阵金属磕碰的声响。他稍稍弯下腰,捡起望远镜塞进自己兜里,又搓搓芒特的脸,笑眯眯地同他讲:“Mase要快快长高——不过不可以超过我!”妹妹头小朋友气的锤他一拳:我已经很高啦!脸涨的通红。明明就是德克兰太大只了!

 

显然赖斯完全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是拍拍他毛烘烘的脑袋,又牵起他的手,在沥青路上飞速地跑起来,嘴里嚷嚷着:走!带你去看我昨天才发现的好地方!

 

只看上半个部分的人不会觉得赖斯不是个成熟懂事的好孩子;只看下半个部分的人不会觉得赖斯不是个幼稚的小孩。而梅森·芒特,作为地球几十亿人中有且仅有的唯一目击证人,在后来的几年里终于察觉出一件事:德克兰·赖斯的确是个有点矛盾的家伙。但彼此亲近的人免不了越变越相似,于是他并不意外地发现,他也比对方好不到哪去——譬如他能把在球场上完成完美帽子戏法当作一件并不值得过度庆祝的小事来看待,却会在大半夜抱着被子敲开赖斯房间的门,理直气壮地表示房间里太黑了,会有怪物来抓小孩吃掉的。赖斯无奈,笑着摇摇头,陪着他闹下去:你知道把脑袋蒙进被子就不会被怪物吃掉了吧?他则会蹭过他身边,挤进房间,熟门熟路地掀开被子往里一钻:“万一我打不过它呢?”语气毫无羞愧。

 

赖斯实在是又迷糊又想笑,芒特只比他大了四天,可每每遇上这种时候,他便要不由自主地开始怀疑:究竟是比他大四天还是比他小四个月?如果是前者,那这四天究竟大到哪里去了?他看着床上的一大团被子妖怪,憋住语气中的笑意,问:“那换成我们两个就打得过了?”

 

芒特从被子里探出一个毛脑袋,歪着头,似乎是在掂量自己的水平,而后又把视线聚焦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赖斯一番:“大概不能吧!”他评价说,“不过我总得保护你啊。”

 

但这都是后话。捡到望远镜的时候,他们毕竟才只有七岁,还是会相信白雪公主、伊索寓言、圣诞老人、有朝一日他们也能一起捧起大力神杯和诸如此类的一系列童话故事真实存在的年纪。他拉着芒特,从破破烂烂的生锈篱笆上翻过去,裤腿不小心蹭到了一旁的铁杆,裤脚上登时沾上了一角铁锈痕迹。他们停下脚步,芒特向四野张望:一座小花园,废弃了的小花园就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不大,草长得有些长了,还有一座小球门——处于无人维护的缘故,已经失了修,球网泛黄,破破烂烂,像一张破渔网。

 

他和芒特肩膀挨着肩膀,大腿贴着大腿躺在草地上。彼时正值夏季,而没有哪个小男孩会穿着长裤度过英格兰的夏天,哪怕母亲们每天耳提面命,警告他们如果再把自己搞的一身脏,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也无济于事。因而他们仍穿着宽松的运动短裤,并排躺下的时候,皮肉都碰在一起,缓缓传导彼此身上的热量。赖斯眯起眼睛,向着天上望去,阳光被头顶的树冠遮去了些,细碎的光影沾在了他们身上。他看着那些光斑,没头没尾地想着:那柄望远镜,究竟是什么材质做成的?

 

他大概还没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把脑中的想法说了出口。芒特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一骨碌翻过身来,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望远镜,握在手中举过头顶,眯起眼,对着光线,上上下下地打量:镜筒边缘呈现出一种锋利的金属色泽,几乎要破开一小片氧气。赖斯看着他的手,毫无缘由地担心起来:梅森的手会不会被划破了?当然不会,你瞧,小孩子的脑子里净是那么些古怪的奇思妙想。直到芒特那只握着望远镜的小手完好无损地伸过来,捏捏他的大拇指,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一眨一眨,并没有受伤,他那颗小小的心脏才终于落了地。

 

“应该是铜制的。”芒特作出结论。“还挺好看……你觉得呢?”赖斯从他手中接过望远镜。铜,这个名词在他们现当下的人生中是并不常见的——事实上,他唯一有关于铜的认知只有铜牌。铜的首字母是“B”,可他和梅森的百科全书连A的部分都还没读完呢。但他的梅森说,是铜制的,赖斯于是在脑海中把这几个词形成链接:铜牌、金属色泽、望远镜。

 

可惜那具望远镜在他们手上待了到不了一个月就早早夭折了——他去拜访芒特在朴茨茅斯的家,不慎在后花园吃烧烤时把它放在了烤架附近。等到他们发现,已经太晚了,镜身上已蒙上一层不明的黑色物质,任他和芒特如何用打湿的纸巾、酒精,或是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挽救都于事无补。他的梅森垂着眼睛,像一只失落、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小狗,和日后得知他要离开切尔西时的表情没有什么分别。

 

而此刻,这些事情还尚未发生,那柄望远镜尚安好地躺在芒特手上。赖斯手肘撑着草地,肚子用力坐起来,拍掉粘在掌根上的杂草,而芒特正对着天空,举起望远镜,闭上一只眼来,向着太阳望进去: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因为赖斯把手盖在了镜片上。芒特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想:世界末日了?太阳消失了?望远镜坏掉了?他失明了?最后一个想法把他自己一大跳,几乎是惊恐地甩手扔开了望远镜。整个世界顿时又变得清明起来,望远镜跑到了赖斯手上:后者用手掌抵住镜口。芒特当即明白了方才的一片漆黑的由来。

 

他朝芒特笑笑,扬起一边眉毛,随手把望远镜丢在草上,伸手去捂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时晌才移开:“小心你的眼睛,梅森,”他说,“我们以后还要一起踢好久好久的球呢。”

 

芒特眯了眯眼睛,有些不适应突然增强的光线。他看看天:蓝色的,太阳还是挂在哪里;现在是二零零六年。一九九九年已经过去,而二〇一二年还有些时日。他又转过头,看向赖斯,目光里带上了些许感激。感激什么呢?芒特说不清楚,感激他阻止了世界末日吧,或者感谢他叫太阳仍那么悬在天上,又或者感谢他保全了自己的眼睛——除了最后一句话,其他的听上去都像扯淡:没有哪个七岁小孩是有这样的能力的。但芒特想,可那是德克兰呀!那可是他的德克兰,德克兰什么都能做到。为了世界、太阳、以及他的眼睛,他眯起眼睛,笑得好开心:谢谢你,德克兰!他很大声地喊道,你是一个正派英雄!

 

几年后芒特才意识到,一九九九年没有星际大战,二零零六年的太阳没有坠毁,同样的,二零一二年不过是又一个借助玛雅预言所创造出来的噱头,消费主义的陷阱。至于《2012》那部电影?他还没去看,因为兰帕德坚持说那不适合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彼时特里就坐在餐桌的一旁,慢条斯理地用小勺子敲开一个溏心蛋,说:你第一次和我一起看电影的时候我也和梅森差不多大。芒特看着他妈妈少有地露出一种他说不上来的神色,毫无威慑力地瞪了他爸爸一眼。反正不行。又转过去继续往吐司面包上抹黄油。

 

他爸爸十分没有底线地低下头去接着敲他的鸡蛋壳,好像非要跟那薄薄的一层蛋壳较劲非常腻歪。芒特托着腮,小叉子一下下戳在盘子里的豌豆上,两条腿在餐桌底下一晃一晃。特里趁着兰帕德没空注意这边,悄悄向他打唇语,大概意思是可以悄悄的去,不过最好找个朋友一起,一是更安全,二是也好跟家里交代。

 

说是跟家里交代,还不如说是方便找借口糊弄家里人。芒特被他爸爸这一出并不精彩的偷梁换柱所震撼,压低了声音问他怎么知道这些。当然会知道。特里想,那年兰帕德才十六岁,他们一起跑去看郊区的麦田,港口的船和小巷的青石板的时候,总得跟家里人说个理由。但他只是意味深长地往兰帕德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更加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好好吃你的饭,别用叉子捣鼓你的豆子了。”

 

芒特瘪瘪嘴,机械地重复着把豆子叉起来、放进嘴里、咀嚼,把豆子叉起来……这样的动作循环。可我只有十三岁呀。他闷闷不乐地想,重点完全偏向了错误的方向,至于德克兰?德克兰比他还小四天呢!如此看来,《2012》重映版今年是看不成了。有点可惜,他一直和德克兰说,像《2012》这种电影,要是能刚好在那一年看到,那才棒极了!他把这个结论同赖斯讲,又告诉他“我们今年没办法去看,因为兰帕德不允许”的悲报。赖斯低下头去,跺掉粘在鞋上的泥土,又困惑地抬起头来看他:那梅森,我们是不是也没办法看到最棒的一九八四了?

 

芒特被他一句话问得发懵。明明是他先发现的结论,现在反倒是他自己搞不清楚、逻辑混乱了:“应该是吧——不过一九八四讲的是什么?”

 

赖斯摇摇头,说不太清楚,他只在哥哥的书架和摘抄本上看见过。他年纪还小,那些“极权”“反乌托邦”一类的名词对他来说还太陌生,也太遥远,或许比他到铜牌、到星星上的距离好不了多少。“但是里面好像有一句话,”他凭借微薄的记忆,很努力地想要把那句话复原出来:“什么什么背叛来着?哦,如果他们能使我不再爱你,那才是真正的背叛。”

 

芒特的眼睛过了好半天才重新眨了两下,像是刚刚大部分精力都用来消化这句话,眨眼这样的小动作就被暂且忽略了。他看着赖斯,赖斯也看着他。他于是小小地“哇哦”了一声,吐出一口气来,弄得赖斯鼻尖一阵发痒。“德克兰,”他故意压低了声音说,好像要同他的好友讲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似的,“我肯定不会背叛你,永远都不会。”

 

那对玻璃珠一样的蓝眼睛转了一圈,赖斯也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哇哦”。梅森,这听起来真像结婚誓词。什么呀!已经把妹妹头剃短了的小朋友涨红了脸,看起来还是女孩子一样的神态,睫毛不明显地抖动两下,稍稍盖住棕眼睛,将其中的情绪也隐藏起来。我是说踢球!是足球啦!我们一定会一直一起踢下去的,你觉得呢?眼睛很快又亮起来,像沾了糖霜的巧克力酱。后来赖斯想,这么多年芒特的年纪都不知道长到哪里去了,还是不太擅长掩饰情绪,还是会在提到零食、足球、电子游戏和德克兰·赖斯的时候眼睛亮晶晶;唯一的进步大概是总算不会半夜抱着被子跑到他房间了:他们搬到了一起,房子在伦敦市中心,离两个人的俱乐部都不算远。现在每天晚上睡在一个被窝里,和小时候没什么分别,叽叽咕咕从这个话题聊到这个话题,半个晚上都没得消停。

 

那我也不会。赖斯信誓旦旦地说,又说,等一月份我们过完了生日,就去看《2012》吧……虽然只能去你家(不可能。芒特一口拒绝,我妈妈会杀了我们)或者去我家,电影院就不要想了,反正放映机也没差。

 

二〇一三年的时候,芒特真的去了赖斯家里看电影。他的好友说一不二,早早就央求父母买好了DVD光碟,备在家里。他蹦上对方的床,看着墙面上那张银白的幕,不禁感叹:德克兰真的好厉害。他躺在床上,和赖斯挤在一起,脚掌几乎贴着脚掌。他一边嚼巴一袋原味的薯片,发出吱嘎吱嘎的一边眯起眼睛,试图营造出3D的感觉。未果。他在网上看到了观影体验帖,不是说3D特效有感觉,就是说水花打在脸上,感觉很逼真,很有代入感。芒特用脚趾轻轻碰两下赖斯的小腿,给他看平板上的内容,颇有些可惜地叹气:早知道就背着妈妈偷偷去了。

 

赖斯想了想,支起身子,腰腹用力坐起来,起身去了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双手湿漉漉,还带着剔透的水珠,一看就是没来得及擦就冲了出来。这么着急看电影?芒特心说,刚想说没关系,帮你按暂停了,嘴没来得及张开,一大片水珠刷地洒在他脸上,落在他的鼻尖、发梢和嘴角,视觉效果和沾着露水的小向日葵有异曲同工之妙。

 

怎么样?罪魁祸首兴高采烈地问他。芒特抹掉脸上的水。不怎么样,电影按着暂停,又没有3D特效,简直毫无代入感,恐怕只有剧情能够增加些观影体验。他这么想着,打了个哈欠。赖斯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的床褥,双手撑在床垫上,傻傻地笑起来,盯着芒特的脸左看右看,说,你像一尊小雕塑,就是会立在广场上那种,一下雨就一身水珠,等到太阳出来,会变得亮晶晶的。芒特皱皱眉,空调送出来的风打在他脸上,连同那些水珠一起降了温,体感有些发凉。“哪里有雕像是这样的?”他用不相信的口气说。怎么没有?赖斯一副老神在在的神色,只是现在没有而已,等再过好多年,斯坦福桥会有你的雕像的。

 

芒特狐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对方的语气听起来洋洋得意。

 

你做梦梦到了?芒特又问,那有什么,他还梦到过他们两个一起踢球、进入国家队、捧起大力神杯、成为国家英雄的梦呢。小孩子的梦总是这些玩意儿。他小时候在朴茨茅斯的小球场踢球,和他年龄相仿的那帮男孩一看到有疑似球探的人出现,就故意把动作做得大胆又夸张:朴茨茅斯的孩子要是哪个能被BIG6的青训选中,就是拿英国首相的位置来他们也不换。

 

梦什么呀!赖斯笑着把他扑倒在床上,一只手勉强把他按住,另一只手去挠他的腰,他左扭右扭也躲不过那只到处作恶的手,干脆两手一身,抱住对方的腰,借力翻身,一起倒在床上。赖斯蓝色的眼睛一下子凑得很近,鼻尖也凑得很近,几乎要和他的贴在一起了。芒特傻傻滴盯着那对眼睛看,露出一个更傻气的笑来。他的德克兰放开他,手肘撑在他脑袋两侧,食指和拇指并拢,捏着他的脸颊搓了两下:梦都是反的!我说的话可不是反的!

 

但二〇一三,芒特和赖斯十四岁的年纪——二〇一三到底不是好年份。芒特蹬着小自行车到科巴姆,头发被风吹的在脑后飘,看起来活泼又漂亮。他踏进训练场,没看到德克兰;更衣室,没看到德克兰;做热身运动的时候,他问另一个切尔西青训的男孩——那个男孩生日离他很近,而他和德克兰的生日离得也很近。德克兰今天是身体不舒服吗?怎么没来训练?真是的,不舒服竟然不跟我说一——他走了。那个男孩说,声音很轻,因为教练希望他们在训练的时候足够专注。

 

芒特眨眨眼睛,像是在消化刚刚那句话。胡扯,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德克兰才不会离开切尔西。他像是在为对方找补一般,慌里慌张地在心里搜刮一切理由。是不是德克兰又想搞恶作剧骗我?是不是他们串通好了,和他来开一个玩笑?但那个男孩,弯下腰去,把球袜往上拉了一些,说,梅森,他走了,切尔西已经给他打过电话,好像是今天还是明天他就要搬去东伦敦,去到另一个球队去了。

 

说完就转过身准备去做折返跑练习,他的球袜还没调整好,左腿比右腿高了一些,看起来不太协调。芒特站在原地发呆。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尖,小白鞋上沾了一点泥土,什么啊?他想。事情究竟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又抬头看看时间:训练场的钟前几天坏掉了,还没来得及修好,那时候德克兰还在,两个人叽叽喳喳讨论半天,得出的结果是,应当是深夜的时候坏掉的,时间停在两点零八分三十六秒,也就是世界毁灭的那一刻。赖斯说,还好现在是二〇一三了,不用担心!

 

芒特用脚尖踢了踢草地,没什么效果,只是让他的小白鞋更脏了一些。没修好的钟依旧挂在训练场一侧的墙上,因电量过低而显现出一种干涸血液的暗红色:两点零八分三十六秒。什么啊。他又一次想,所以果然二〇一三年才是世界末日吧?前一年没来得及看完的电影被拖到了下一年,反倒是给原本平平无奇的年份增加了末日的意思。他泄愤似的踢了一脚草坪,没踢到,倒是差点把自己绊了个跟头。真倒霉!他踉跄一下,垂着脑袋,和其他的青训球员一起折返跑去了。

 

他可怜的蓝色小自行车被他丢在了训练基地外的空地上,和其他粗心的家伙遗留在这里的小车并排放在一起。小自行车今天显然是早早下了班:芒特正坐在地铁上,地铁开往赖斯家的方向。他训练结束的时候恰好赶在晚高峰之前,因而地铁还没那么人潮汹涌。但伦敦,毕竟是大城市,他只好靠在挡板上,单脚支起身子,嚼着小熊软糖数着站点。上车下车,沿着街道往西走一段距离,敲敲赖斯家的门,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动作。

 

但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倒是邻居家的那条小狗率先发现了他,兴冲冲地从门口的小花园跑出来,扑到他身上,舌头甩在他脸上。它的主人却没空搭理它,隔着一排花圃跟芒特打招呼:上完课了吗?怎么这个点跑过来?芒特把小狗抱给他,其间还被那条湿漉漉的小舌头舔了手,手背也变得湿漉漉的。已经训练完啦,他说,我来找德克兰。

 

这样,邻居点点头,可是赖斯一家中午的时候已经搬走了,说是会搬去东伦敦,这会儿不知道到了没有。芒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谢您,如果我见到他的话,会代您向他问好的。说着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拍拍脑袋,转身跑掉了。

 

邻居在他身后大声问:你要去哪?用不用我送你回去?不用啦!他撒开腿跑,耳边全是风的声音,听不清什么别的。我要去车站!这话可把邻居吓了一跳,本着不能让小孩子大晚上到处乱跑的念头,又喊:可是他中午就出发了!芒特不听,长头发在背后一甩一甩,扫过脖颈,把这句话也一起甩进风里,和风一起被他抛在身后了。

 

他还是去了车站。彼时正值晚高峰,站台人潮汹涌,芒特低着头,在一大堆行李箱和一大堆长腿中窜来窜去,模样十分违和。他看着那些鞋子: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干干净净的运动鞋、人字拖……什么样的人都有,忽然芒特觉得包围在他周身的似乎有一层屏障,把他和这帮人隔绝开来,叫他看起来格格不入。即便他今年十四岁,已经是看过《2012》的年纪,站在火车站里却仍像偷穿家长衣服的小孩。

 

最后他还是在站台上找到了一片可以给他站着的空地:空旷、人少,能看到车来车往。芒特把背包挎在单肩,两脚交替着当支撑重心。他没意识到自己的时间观念似乎和训练场坏掉的钟一起陷入了停滞,只是看着一辆辆车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这感觉很奇妙,只有他酸痛的小腿在提醒他时间的流逝。芒特恍惚了一下,是不是从下午开始他就一直在站着?他甩甩脑袋,又从站台往外望去,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芒特又走进一些,那些车窗上倒映出来很多张疲惫的脸。他们都有各自的原因,疲惫的神色却是一模一样的。他想,或许他脸上的神情也跟这些人如出一辙,看着这些人的脸,就像是在照一面移动的镜子。但梅森·芒特,不困顿的时候始终没能意识到这一点,困顿的时候就开始想哭了。

 

他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车厢里一闪而过的那些面容,恍惚间他觉得,那些鼻子,嘴唇,眼睛,那些麻木而落寞的人,一点都不够生动,没有一个与德克兰相像,却又每一个都与德克兰相像。忽然他感到那么无力,后退两步坐在长椅上,鼻子一酸,眼睛就变成了巧克力糖浆,泪珠从眼角滑落,又落在他身上。芒特捂住脸,咬着嘴唇:德克兰,德克兰。

 

那天他回去的比平时晚了不少,索性父母都没问起缘由,只当他是小孩子心气,跑去什么地方和小伙伴玩去了。他跟特里提起这件事——兰帕德在书房工作,不允许父子俩进来打扰他。特里摸摸他的小脑袋,说青训学校总是这样,没人会发表意见,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被记住。更何况一个人停留在一个地方的时间是那么短,而时间又流逝的奇快,以此为前提,遗忘几乎成了人们的本能。

 

芒特想不明白。夜里他给赖斯打电话,第一次没有接,第二次也没有接,芒特从小被夸聪明,很像他妈妈,这时候却忽然不明白了类推的道理,抱着床头柜上的座机,窝在被子里又拨了第三第四遍和第五遍。第六遍的时候电话嘟嘟两声:接通了。他急不可遏地喊了一声德克兰,然后没了下文。

 

德克兰什么呢?芒特发现他把自己推进了一个进退两难的陷阱。你还好吗?废话,电话刚一接通他就听见德克兰抽鼻子的声音;为什么不告诉我?这时候好像不适合问这样的问题;你还会回来吗?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你会忘掉我吗?净是些问不出口的问题。真完蛋,他心说,真完蛋,梅森·芒特,什么时候连话都说不明白了?

 

倒是赖斯先反应过来了。”梅森。”他说,声音很低,还带一点沙哑。芒特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阵低低的笑:梅森。好像念他的名字是件多么有趣的事情一样。他小小地嗯了一声,既是作为回应,大概也有表达疑惑的部分。德克兰似乎笑得更开心了一些,谢谢你,他说,梅森,谢谢你。

 

后来梅森想起这通电话,始终觉得那天他是有半句话没说出口的。他问赖斯——彼时已经是他的男朋友了——我给你打电话那次,你是不是有话没说完?你说哪次?后者坐在电视机前的地上,聚精会神地摁着手柄。就是你刚刚搬家的那个晚上啊!他手脚并用溜下沙发,从背后抱住德克兰,一起坐在地上。

 

赖斯的回答永远是忘了,那时候太难过了,哪里还记得别的事。他对这个回答十分不满,哼哼唧唧,手在对方腰侧掐啊掐,屏幕上的游戏人物成了他们斗争的牺牲品,绿色的血条急转而下,整个屏幕变成灰色:游戏失败。他男朋友扔下手柄,转过身来把他按在地毯上,报复他方才的偷袭行为。到头来还是没能问出个所以然,超棒的客厅性爱倒是发生了两三次,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记得十四岁发生过什么,芒特自己也忘掉了很多十四岁的事,只是在车站站台上度过的那个下午实在非比寻常,德克兰又实在特殊,因而它的前因后果也都被他一股脑打包起来,不由分说地扔进了脑海里了。

 

 

fin.

评论(2)

热度(98)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