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1NDFALL

十七刀

配对:格拉利什/德布劳内,渣丁过去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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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刀

 

德布劳内凌晨五点钟被短信提示音吵醒。他迷迷糊糊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拍掉床头柜上的闹钟按钮,结果提示音又来一声,他才反应过来闹钟并非是罪魁祸首,凌晨五点忽然犯病给他发信息的格拉利什才是。德布劳内摁开手机,一个灰白色的气泡弹出来:凯文,我喜欢你。但德布劳内不是有起床气的人,因而没有立即打电话过去臭骂对方扰人清梦,而是回了一个问号,随即把手机扣在床头,再次一头睡了过去。三小时后他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先是被聊天记录整的一头雾水,然后才捏住鼻梁骨,头痛地想:又是小孩,真完蛋,德布劳内,真完蛋,这辈子算是跟哄小孩脱不了干系了。

 

按理说德布劳内本不应该贸然答应这样的请求的;按理说他拒绝的理由还应该是“他已经结婚七年,有一位相识十余年,并且相恋九年的丈夫”一类的说辞。但世事无常,说到底二〇二〇年也不是什么好年份,三月份阿扎尔在美国做完腓骨手术后给他打电话:Kevin,我们离婚吧。德布劳内面无表情地听完,看着报道里的描述:三十多针,一块钢板,最后还是选择了闭上嘴。好,那就等你从马德里回来。嗯,一会儿还要去做复健,我先挂了。阿扎尔用手指指门口,下意识忽略了远在曼彻斯特的德布劳内看不见的事实。你等一下——他一句话噎在喉咙里,说不出来。阿扎尔问他怎么了,德布劳内回答:没事,你挂吧,布鲁塞尔见。于是电话传来忙音。

 

两个问题:他们是在亨克登记的结婚,为什么德布劳内说布鲁塞尔见?还有那句被德布劳内咽回肚子的话,到底是什么?这通电话一下子就造成了两个历史遗留,且没有一个是容易回答的,但彼时阿扎尔实在是足够混乱,以至于连这两个问题都没想出,更毋论找出答案了。两个月后他恢复了正常行动能力,背着双方父母以外的所有人打飞的回比利时,除了必要的沟通外,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德布劳内夜里九点飞曼彻斯特,从教堂走出来时阿扎尔低头看手腕上的表:六点二十八。于是他问,要不要一起吃晚饭?德布劳内走在前面的身影一顿,好半天才说出几个词:不要麦当劳。

 

但阿扎尔的电话很快响了。是教练组的人,让他尽早回俱乐部,管理层给他安排了两个采访。阿扎尔问清时间,掐着表算了算时差。德布劳内听不懂西语,只能堪堪从他的表情勉强看出,今天怕是连麦当劳也没得吃了。果不其然,阿扎尔颇抱歉地向他耸耸肩,复又用法语解释了一番。而德布劳内,善解人意地点头说好,却在他即将关上车门时扶住车门边缘。“怎么了?”他疑惑地抬起刚带上的墨镜,对方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和那天挂电话时别无二致。“算了,”他听见德布劳内说,“路上小心。”

 

阿扎尔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德布劳内向他摆手,又关上了车门;他又压根没想好还能说些什么,也只好这样作罢了。

 

次年七月份城里来了个新小孩,名字叫杰克·格拉利什,去年十一月时和他在国际比赛中见过面:伯明翰人,俱乐部层面效力于阿斯顿维拉,踢中场,队内地位颇有些他二十三岁时在沃尔夫斯堡踢球时的小球王派头。彼时他还不知道对方会在一年之后同他做队友,更不知道做队友的下一步就是做男朋友。但天赋往往肉眼可见,德布劳内深谙此道,并回程的路上就给瓜迪奥拉发消息——曼彻斯特城必须签下格拉利什。

 

实话实说,除了那则信息外,在夏窗来临之前,德布劳内一向不怎么关注这方面的消息。事实上,夏窗期间也差不了多少,毕竟那是球探和教练组的任务,而非是他应当考量的东西。但他仍从队友口中得知了部分他不曾得知的信息:自己是他的偶像是其中之一。年轻人会有这样的想法是正常的,德布劳内十岁左右那年觉得利物浦是世界上最棒的俱乐部,然而几年后他便不再把任何人看作偶像,因而对这样的桥段既不敏感,也不熟悉。何况他与格拉利什在城里的初次见面简直称得上是场灾难:彼时他正遭着封闭与韧带撕裂的磨难,单独呆在恢复室里做康复训练。净是些蠢到家了的动作,但他毕竟年逾三十,不再像过去那般刚挨完爆铲就能接上一脚大力抽射送球入网,他也就只好与自己的筋骨妥协。

 

下一秒门口响起格拉利什的声音:“这里是康复训练室吗?”答:对,但是里面现在有人。德布劳内听出他带着伯明翰口音的语气中掺着雀跃,想来是方才得知自己将要成为曼城十号的缘故。他提早几天知道了这件事,原因是瓜迪奥拉和他提过一嘴:十号球衣的分量对新援来说是不是太重了?德布劳内抬头看他一眼。是了,球员时期承担过巴萨十号的人有这样的顾虑不难理解,事实上,“全世界最伟大的十号”名单和“巴萨十号”名单的重合率高得可怕。他在“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和“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两句之间徘徊了三秒钟,觉得两句都是假模假式的屁话,于是给出答案:我觉得,把十号给杰克穿的话,他会很开心吧?

 

抱歉凯文。工作人员的声音叫他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你现在方便吗?德布劳内刚把东西收拾好,于是他说,没事。下一句话还没说出来,门框后面探出一个毛脑袋,眼睛像块被照亮的琥珀石,声音比刚才在门外听得更加真切,伯明翰口音也更加浓厚了——不是什么大问题,德布劳内想,比起哈里·凯恩来说不算什么,东伦敦魔幻口音加上大舌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灾难。而后他又想,利物浦口音似乎也要离谱些。

 

然而他的这些想法在格拉利什眼中化繁为简,最后只变成单薄的一个词眼:发呆。格拉利什伸出五指,展开,在他眼前晃了两下。德布劳内本就没在发呆,极快速地做出了反应,伸出自己的右手,诡异地同格拉利什击了个掌,并在接下来长达五秒钟的时间里反思自己打的那针封闭是否有伤及大脑的可能性。格拉利什好心地没有摆出一副见了傻子的神色,工作人员也合时宜地等在门外,他们简单聊了两句,期间穿插着对他欧洲杯上留下的伤势的询问,你知道的,德布劳内拍了拍自己的脚踝,韧带撕裂,就是这样,如果我知道那针封闭会有这么大的影响,那我宁愿还是不要上场得好。

 

工作人员又从门外探进来,又是带着歉意的语气:抱歉打扰你们——转过三十度看向格拉利什——“杰克,你的采访安排在半个小时后。”格拉利什比了个ok的手势,掏出手机递给德布劳内。通常我们会称之为建立队友感情的第一步:交换联系方式。德布劳内打下一串数字,把手机还回去,余光扫见格拉利什手机里的备注:Kevinnnnnnnnnn,看不清具体有几个n,总之数量不容小觑。他一时间没想明白,怎么会有人给别人这么古怪的备注,不打姓氏(实在过分,谁知道他通讯录里还有多少个Kevin)并且还非要把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重复打好几遍,叫他不禁开始怀疑是否是他年纪过大而无法理解年轻人的行为了。

 

后来德布劳内在训练中找出了备注的出处,可能性最大的一条是格拉利什叫他的方式,总要把尾音拉的悠长,带着点鼻音,像只撒娇的幼犬。德布劳内其人虽说是坚定的猫派主义者,但从现实情况看来,犬类似乎才是与他有着莫名缘分的动物。纵容是被允许的,摇尾巴是被允许的,他没想着事情会逐渐往这个方向发展,但格拉利什在外鬼混的时间瞎眼可见地减少,从竞技层面讲当然是好事,但三十岁的人多少明白些透过现象看本质的道理。老天爷,他才刚离婚不满一年,想想吧,连进了球的球员都有用于庆祝的缓冲时间!德布劳内觉得自己脑子乱得生疼。

 

继格拉利什向他告白的日子后,他们的再次见面就是在队里了。小孩一路小跑到他面前,头发搭在额前,眼睛亮闪闪地同他讲,早安凯文!德布劳内点点头,想到这是自那个莫名其妙的清早后两人的第一次对话,这才把正事记起来:你那天是不是刚从酒吧回来?他问,言下之意是想问清楚格拉利什究竟是不是在耍酒疯。格拉利什点点头又摇摇头,发丝跟着一晃一晃。还是这个发型好看。德布劳内心说,格拉利什逢比赛必梳大背头,不光如此,还要配上一条发带,看起来就与佩普有几分神似了——指的当然不是发型。

 

格拉利什的解释是:确实是从酒吧回来的,但是发短信那个时候已经清醒了。你没有起床气?德布劳内质疑他。“起床气和清不清醒有什么关系吗?”格拉利什被他问得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用问句来回答问句。

 

有关系。德布劳内回答得一板一眼。起床气大小和清醒程度大体上成反比;起床气越大,人就会越不清醒。见他还是一副不开窍的样子,又叹了口气:比方说,如果我有起床气的话,我会一个电话打过去臭骂那个五点钟把我吵醒的臭小孩一顿。你明白吗?格拉利什仍看着他摇头。上帝,这家伙过去几年的风流形象是怎么立住的?德布劳内扶住额头,想,真是不开窍!“意思是你那天把我凌晨五点吵醒了,所以你得先跟我道歉再追我,然后才能和我在一起。你明白了吗?”

 

格拉利什看着他傻笑,又挨挨蹭蹭地非要讨一个拥抱来,这倒是有点像是还没长大的小狗,永远不能安分下来的爪子、永远乱糟糟的头发和永远在发痒的牙,也算是一样不落地让他占尽了。德布劳内想着他那句一时半会肯定是听不着了的道歉,纵容格拉利什准备在他脖子乱蹭的行径,“小孩就是小孩”他想,就当陪小孩开心了。

 

平心而论,真要说是小孩的话,其实怎么也不应该算到格拉利什头上来。他一九九五年出生,一个在人们印象中并不是什么具有标志性的年份:世贸组织成立、卢旺达惨案、联合国成立五十周年……最同他有相关性的居然是《哈利波特》,里面有个角色叫做塞德里克·迪戈里,就恰恰死在一九九五年。但德布劳内,六月生人,比他要大上四年还多三个月,并在过去的人生十三年里积淀了丰富的哄小孩经验:具体体现在十八岁就开始在亨克带小他将近一岁的未成年;并在二十二岁及其往后的七年里和大他半年的熊孩子斗智斗勇;等到前两个死小孩接连跑路,路线还都是从伦敦到马德里、从深蓝到纯白。他好不容易以为自己终于能松一口气,然后瓜迪奥拉在训练场上拍他肩膀,说:“过几天杰克就和球队一起合练了,可以多跟他聊一聊,带一带新人。”德布劳内心说有什么关系,队里不是还有别的英格兰人呢。瓜迪奥拉用调侃的语气说:这叫偶像效应,凯文,人家可是把你当榜样看的。

 

他刚来到曼彻斯特城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瓜迪奥拉在他的印象中始终是“没事了”的标志性象征。那时候席尔瓦和孔帕尼都在队里,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怎么也落不到他头上来。但时过境迁,事态更迭,一直等到了瓜迪奥拉把格拉利什带到他面前。“交给你了,凯文。”他说,语气颇似他初次来到伊蒂哈德时他交代给大卫·席尔瓦的话。交给你了,大卫;交给你了,文尼;交给你了,凯文。德布劳内这才迟钝地明白那句“没事了”已在他不知不觉间逐渐变成了另一句话:来事了。


起初他刚听说格拉利什这个名字时,觉得格拉利什和席尔瓦是有那么几分相似的。当然不是性格层面上。但过不了多久,他就在各种采访和帖子里看到了不同看法——其中还有一篇出自切尔西名宿,鼎鼎大名的约翰·特里,说格拉利什和阿扎尔很相像——于腓骨手术事件过去一个月后发布。但他那时候无心关注这样的新闻,因此直到现在才看到这篇报道。“扯淡。”德布劳内划拉两下手机屏幕,在心里反驳一句。不管怎么看他们二者都是完全不同的人,这一点上大概鲜少有人能比他更具发言权。硬要说哪里相似的话,他想,都成为过英超赛季被侵犯最多的球员或许算一点。但这个称号的设置是狗屎——被侵犯这件事本身就是狗屎。在阿扎尔惨遭国家队队友伐木,从此一蹶不振时;也在他眼眶发青、韧带撕裂地坐在看台上,因而只好接连错过了大耳朵杯和德劳内杯时,德布劳内都愈发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伤病就是一整个大狗屎。

 

好在他总归是学会了适应。没什么好不适应的。二零一四年他和阿扎尔结婚,二〇二〇年他又和阿扎尔离婚。对方在英超的那七年近乎是年复一年、季复一季地把这名头带在身上,他也不得不学习如何长年累月地习惯这些。有一年联赛进行到中后期,切尔西碰上曼城,而后一天阿扎尔给他打电话,说昨天那下摔得他腰疼。德布劳内一路油门踩到伦敦,只看见医生拿着小槌敲阿扎尔的脚后跟,给出一个结论:“腰椎小关节混乱。”不是什么特别大的疾病,通俗的来说基本可以称之为扭到腰。但德布劳内想及阿扎尔上赛季同时喜提“英超过人王”和“被侵犯次数最多球员”,忍不住笑话他说,是不是这赛季打算继续卫冕。阿扎尔被复位推拿折磨得呲牙咧嘴,脑子不清醒地回击他:“可切尔西上赛季又不是英超冠军。”也不知道攻击的对象到最后变成了谁。但那个赛季阿扎尔其实发挥的并不好,德布劳内却和曼彻斯特城一同疯了魔,赛季后期拳打阿森纳脚踢利物浦,在老特拉福德干爆了曼彻斯特联队,一路把切尔西送上了英超冠军的位置。

 

这笑话一直到他和格拉利什的双人采访才再次被翻出来。上赛季被侵犯次数最多球员的称号就值得一个问题。采访开始前德布劳内想,这几乎是采访者的传统项目了,他对此再熟悉不过(尽管这称号没有一次是落在他头上的)“其实我还挺满意的,”格拉利什挠挠脑袋,说,“这说明了他们拿我没法子,对吧?”德布劳内细不可觉地皱了皱眉,又想,采访中应该做好表情管理。格拉利什还在回答些什么,德布劳内难得地插了句嘴:最好还是不要受伤,还等着你这赛季能当英超过人王呢——不是容易事,格拉利什中场球员的定位摆在那里,不过既然来到曼彻斯特城,总有意外。

 

下午他们有个团建活动,和综艺节目很类似,球迷们都喜欢看这种东西,如果要具体到事件来看,欺负伯纳多算一项,听沃克讲笑话算一项,听德布劳内吐槽津琴科勉强算一项。工作人员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张纸,叫他们写下自己在队内最欣赏的球员,活脱脱一副挑事不嫌事大的做派。斯通斯偷偷拿眼角看鲁本的暗恋桥段是存在的,埃德森缠着伯纳多把他名字写上去的情节不知道第几次上演。格拉利什笑着,用余光观察德布劳内的动作:后者洋洋洒洒,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爱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始。一回头,把偷窥者抓了个正形。格拉利什于是光明正大地凑过去,毛茸茸的脑袋挡在德布劳内眼前,左看右看,打量了半天:“这是不是出自哪个作者?”德布劳内答得爽快:“对,是尼采。”土生土长伯明翰人闻言皱眉,又看了半天,“不对吧Kevin,这不是王尔德吗?”

 

他哪里知道这个。德布劳内想,他十九岁后看过的所有书还不如他十六岁那一年看得多,他哪里分得清王尔德和莎士比亚。“随便吧,”他耸耸肩,“但是人必须要爱自己。”

 

一个月后格拉利什真的给他送了一本王尔德,没有当面给他,而是寄到了他家门口。德布劳内用小刀划开包裹,印刷物的气息从盒子中溢出来,一行标题映入眼帘:《道林·格雷的画像》。他有些哭笑不得,随即又想,格拉利什曾为爱尔兰国家队效力,那就不奇怪了——爱尔兰人家里人均一本王尔德都不算什么稀罕事。他随手把书放在储物架上,思索几秒,又拿了下来,换到了书柜最中间的那一层。先前他在宜家购置家具,书柜本是做装饰品用,想不到有朝一日真能叫它派上用场。

 

只有一个问题:德布劳内并不是英语母语者。英格兰人显然忘掉了这件事情,德布劳内并不在意这个,事实上,格拉利什就算错买成法语版或是德语版,对他来说也不会有什么大影响。但他仍产生出一种年轻人才具备的、小小的作弄心理,格拉利什生日前夕,他特意去书店找了一本《荆棘鸟》,纯荷语版本,并在生日当天寄到格拉利什家中。——生日快乐。他憋着笑在扉页上落笔,用的同样是荷兰语。这是种十分幼稚的行为,且双方对于对方根本不会翻开书哪怕一次的可能心知肚明,因而显得不像是德布劳内会做的事。大概是和年轻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心态上很难不受到影响。德布劳内给卢卡库打电话提到这点,“好事啊。”卢卡库说,“你不觉得自己有时候特别老成吗?”

 

“我三十了,罗梅卢。”德布劳内提醒他。

 

“得了吧,”电话挂断前,听筒那头传来卢卡库的揶揄:“说的好像你二十三岁的时候就不这样似的。”

 

最终他还是接受了格拉利什的表白,只不过是在他第二次表白的时候。那场表演赛时间良好,天气也十分应景,连威廉王子都来到了伊蒂哈德。那天他们状态奇好,他给格拉利什送了个助攻,还理所当然地打出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比赛,以至于球迷们纷纷热情高涨,比赛结束后好一段时间伊蒂哈德都维持着水泄不通的状态。格拉利什挪到他身边,忽然凑得很近,他怀疑只要他想,他甚至能数清对方的睫毛。

 

但德布劳内没有说不。这不是个难以得出的结论,从举一反三的角度看来,既然他在二零一零年的欧联杯、二零一二年的国家队和二零一四年的布鲁塞尔都没有说出过不字,便注定了此后他也不会在任何国王或王子的面前表示拒绝。他只是说:你真的喜欢我?格拉利什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瞪圆了眼睛,随即又笑得见牙不见眼。“我的老天爷,我是不是喜欢你?”他甩了甩脑袋,“不仅如此,凯文,你不知道,我崇拜你。你明白吗?”

 

德布劳内想了想:“你还没给我道歉呢,凌晨五点的闹钟小子?嗯?”格拉利什双臂搭在他肩膀,手在他颈后交握,语气轻快:那你愿意原谅我吗?语气更像是在求婚。日后德布劳内想,不光是犬类,可能王室和他之间或多或少也有点莫名的缘分。

 

夜里他载着格拉利什回去,路况糟成一条粘稠的河,格拉利什坐在副驾上,没一会儿就开始犯迷糊,直到车开到他家门口二十分钟后才悠悠转醒。“我做了个梦。”格拉利什醒来后立马说。德布劳内告诉他两件事:他们已经在他家门口停了二十分钟了,以及他想吃香草冰淇淋华夫饼。又问他:什么梦?格拉利什想了半天,半点细节都回忆不起来,只好抱歉地说:但我已经把那个梦忘掉了。又说原来你能记住自己的梦吗,太神奇了吧?

 

是,德布劳内的确有能记住梦境的能力。然而这能力大概是用无数个没有梦境的夜晚喂养成熟的,或许他本身也无法完全记住所有的梦境,仅仅是因为他做的梦实在少得可怜,因而少有的几个梦境便被他记得滚瓜烂熟。

 

他对其中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印象颇深:梦里他属于一个神,而他的神起初是没有自己的名号的;起初他甚至不能被称作一个“神”,他不过是一个拼凑出来的产物、由普鲁士、尼德兰和法兰西的残肢断臂组成。虽说如此,但人造神总归也是个神——人们最终还是给了他一个名字,叫做比利时,于是这神明终于有名有份,也终于能拥有自己的神器了。

 

德布劳内就是这样出现在世界上的:以十七把刀的形式。刚开始他并没有见过其他的神器,潜意识里觉得所有的神器应该都是一个样子:可能是一把刀,也可能是十一把刀。直到后来他看见破碎的心脏、被开膛破肚的狗、死去的知更鸟和飞行的船,意识到神器的本质大概就是灵魂的形状,从这个层面讲,他们也只是一帮亡灵而已。这个认知把他自己吓了一大跳,不久后又察觉到人们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挥手,拍肩,大喊大叫,没一个管用——一个小孩甚至从他的身体中穿了过去。德布劳内放弃了挣扎,想:算了,人看不见灵魂也在情理之中。

 

慢慢的他又多出了许多新发现,譬如神器是不会轻易死掉的,哪怕从中间断成两截,也能勉勉强强接着活下去;譬如神器也是有人形的,他在镜中见过一次自己的样貌:高加索人长相、金头发、蓝眼睛,像某部冒险题材的漫画中的主角,但不是热血少年漫的主人公;又譬如神器的形态与他们自身的灵魂高度相关,尼德兰有个神器是魔杖,法兰西还在与英格兰干仗的时候用过一支玫瑰,他有幸恰好目睹了这一幕,半天没看出来那朵玫瑰的用途。而阿扎尔,比利时的另一个神器,则是一把三叉戟。可惜布鲁塞尔并不沿海——不止是布鲁塞尔。里尔、西伦敦、马德里,没有一个是沿海城市。

 

正如他看到的那样:神明是会打架的。原因无非三种:争夺正统地位,争夺地盘,以及争夺信徒。这不难理解,神明本就是因为人的存在而诞生,更何况是比利时这种各种意义上的“人造神”。但他们的日子多数过的和平,无事可做的日子里,阿扎尔还有闲心拉着他到处闲逛,一次他们不小心迷了路,跑到别的神明的地盘,这神明又恰好同他的神八字不合,于是五六个神器顷刻将他们包围。但脱离主导者的神器根本无法发挥全部的实力,因而他对阿扎尔说,别变成三叉戟。后者心领神会,十七把刀护在他身边,刀刀凶狠异常,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出来。

 

他们躲在小胡同里避开了其余的神器,德布劳内变回来,靠在墙边,双手撑着膝盖喘气。阿扎尔沿着墙根滑下去,坐在地上,莫名其妙地傻笑起来。“真不怕死啊?”德布劳内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问。哪里会那么容易死掉?阿扎尔自信至极,再说来都来了,跑又跑不掉……但你很厉害啊,你可是十七把刀,每一把都有这么大杀伤力的神器可不多见。德布劳内没回答他,脑子里有个念头:比起神器,阿扎尔似乎更适合成为一个神。

 

他在脑子里构思了一下这幅图景:阿扎尔大概率不会成为主管战争一类的神,也不会是什么别的大神明,相比之下,他觉得他更可能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神,承载着当地人的希冀与愿景诞生,有着一切与普通人无异的情感,而不仅仅是成为一个“神”。但他又想,妖怪是很喜欢吃掉这样的神的灵魂的,初生的神往往没有神器,思来想去,这任务还落在了他的身上。他于是拍拍阿扎尔的背,说道:可惜你不是个神,不然我给你当神器好了。

 

但他们那天的行为依旧在日后遭了报复:一支冷箭突兀地从暗处飞来,好在瞄准出现偏差,只削去了衣服上的一小片布料,从力度上看,十之八九是哪个武神的神器。这其中是有误会的:对方将阿扎尔错认成了神,这倒是与他的构想不谋而合了。紧接着一团黑雾一样的东西窜出来,朝着德布劳内的背部猛击,为的是要让他先丧失作战能力。德布劳内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原以为这下要糟,预设好的疼痛却没有及时将临。他疑惑地向后看,一支三叉戟断成两截落在地上,断面粗糙不平。好在这一下让那团黑影也备受打击,好半天没能阻止起下一次进攻。阿扎尔再也维持不住三叉戟的样子,撑着膝盖站在原地,十七把刀将他圈在里面,远远望去像是硕大的翅膀。

 

对方这才发现阿扎尔本不是神明,而是神器,与千千万万种神器别无二致,于是显得更为恼火,疯魔一般地一次次发起冲击。这时候他们才把事情搞明白,是仇家寻上门了。阿扎尔拔出刀来阻挡,可刀是不能当作盾来使用的,边打边撤的战术起不了作用——刀破碎的速度实在超乎他们的想象。布伦希尔德没有将光晕洒在他们这边,阿扎尔只好狼狈地向后退去,护在他身旁的刀越来越少,多数是在抵御攻击的过程中碎裂,变成了一地的金属碎片。

 

德布劳内是最先发现那根箭矢的,他徒然张了张嘴,无果,几把刀自然是无法开口说话的。所幸阿扎尔也发现了那支箭矢,从身边抽出一把刀,回过身来,朝那边猛地投掷过去。箭矢偏到了一旁,扎进一棵树的树冠里,殃及一窝可怜的鸟。然而第十把刀也在顷刻间破碎,恰巧同第十五把刀碎在一起,落在地上,缓缓地、灵异地融化了,变成一滩银白的、金属色泽的液体。阳光照在上面的时候,边缘处泛起极淡的金色,活像是不知名的通往天堂的神秘入口。但下一根矢即刻袭来,阿扎尔下意识侧身,那支箭透过他的右臂,将玫瑰捅了个对穿。

 

现在他只剩下一把完好的刀了:一把匕首,在他的印象中大概是第七把刀,一把没有颜色,刀身上也没有暗纹的刀。此时德布劳内并不能被称为“人”,事实上,他既然作为神器,本来与人也没什么关联了。可他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液体的沸腾,或许是他并不存在的血液和心跳。他感到一阵莫名的亢奋,脑海中记起过去曾看到过:禁止神器与神明坠入爱河。但制度总有供人钻空子的地方,又没人说过神器不能憧憬另一个神器。阿扎尔靠在墙上,剧烈地咳嗽起来,手上紧紧握着那第七把刀:他早已无力变回神器的样子,只好徒然地握紧那柄匕首,剧烈地咳嗽两声,咳出一口血来,血液落在刀面,沿着刀锋滴落,几滴顽强的血珠诡异地渗入刀身,渲染成一小片猩红,可怖又可惜。

 

这个梦在这里戛然而止。他惊醒过来,从床上猛地坐起,掌根抵住额头,没有血,只摸到一手冷汗。不知何时窗帘被风吹开,彼时正值日落时分,日光呈现出一种奇幻的红色,它们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床铺上,形状像极他梦中那把血红的刀。

 

这个梦他只同格拉利什讲过一次,反正没人问起过,他也就从来没跟谁说。谈话地点是下雨天的车里,一动不动的马路上。尽管曼彻斯特近年来一直有向三线城市靠拢的趋势,城市主干道的车流量却依旧不容小觑。格拉利什沉默着听完整个故事,“你真应当去试试写小说,Kevin。”他揶揄道。德布劳内双手搁在方向盘上,指尖点着方向盘边缘,笑了两声:“怎么可能,只是个梦而已。再者说,光是口述《保持简单》都快要了我半条命。”

 

格拉利什转过头来看着德布劳内,复又垂下眼来。德布劳内的梦让他忽然意识到:德布劳内其人与他梦中其实并无二致,他就是这样。他想及他们作为队友后初次见面的康复训练室,看法变得更加坚定:德布劳内就应当是像这个梦境中那样的。就像他会说叫他再选一次,他宁愿不上场也不会打那针封闭。但你如果能提前将前因后果告知于他,才会发现那针封闭到底是无可避免。

他几乎能从中窥见一丝德布劳内二十三岁时的影子:偏执、疯狂,全是些老套的天才基本属性,少年漫画里男二号的固有特征,这么多年来他见过的天才有一半都不能免俗。而德布劳内确是愿意为一些东西去死的,譬如足球,譬如他的爱人,譬如比利时——弗拉芒人没有一个不愿意为自己的国家去死的。

 

就像比利时时隔三年又与法国在半决赛上相见一般,后来曼城在欧冠遇见皇家马德里。又是欧冠,又是1/8决赛,并且与比利时恰好相反,他们十分幸运、又一次得偿所愿地取得了胜利。一切好像闭环一般发生,德布劳内想,现实中的土拨鼠之日大抵莫过于此。去年的这个时候,阿扎尔把他拦在球员走廊,问他:那天挂电话前,你想说什么?德布劳内答:谢谢你。不,不是那次。阿扎尔用手在空气中比划两下,是腓骨手术那次。德布劳内后来想,阿扎尔实在是很难忘——这是个一个狡猾的把戏:腓骨手术原只是他职业生涯中的重大转折,他却非要把他一起拉下水,让这件事变成他们二人人生中共同的参照物:腓骨手术后的第二次见面、腓骨手术前四天、腓骨手术、腓骨手术、还是腓骨手术。以至于它几乎变成了德布劳内在那之后的一段时日里唯一的时间度量衡。“就是谢谢你。”德布劳内用肯定的语气复述一遍,此后便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回客场休息室了。

 

赛后他们向随队远道而来的球迷们致意,格拉利什坐在边线上,十指扳住右脚趾尖,大概是最后在角球区护球时被防守球员踢中了支撑脚。没受伤便是万幸,可他仍无可避免地抽了筋。德布劳内走过去,正欲伸手拉他起来,目光却撞上伯纳乌的球员出入口:阿扎尔正站在拱门中央,裹着长及膝盖的羽绒外套——这副装扮他曾看过多次,无一不是在下着雪的伦敦、曼彻斯特或者布鲁塞尔。他身上的脂肪唯独在保暖方面从未起过任何作用,在冬季反而像是累赘了。

 

过去他们仍在一起时,阿扎尔每个冬天都有两项保留节目:其一是抱怨伟大的英格兰超级联赛没有冬歇期;其二是抱怨大不列颠的冬天实在寒冷。有一年圣诞节将至,德布劳内突发奇想地买了几卷毛线。可惜那年冬天的赛程紧凑异常,他织围巾的打算便因此搁置下来。后来阿扎尔去到常年温暖的伊比利亚半岛,再不需要厚重的衣物和围巾了,那些毛线只得堆积在衣柜最下一层的储物格中。这也无不可,即便没有毛线来压箱底,储物格也总会被别的东西填满,这是永不过时的真理。

 

再后来格拉利什摸到德布劳内家来玩FIFA,无意间瞥见了衣柜一角:这是做什么用的?德布劳内放下手柄,看一眼露出来的半截深蓝色线头,又记起他搁浅了的围巾计划:“哦,没什么,之前打算给埃登织围巾来着。”只不过后来没机会了而已。格拉利什取出一卷毛线,线头从食指上一圈圈绕上去:“那你送给他了吗?”他问。德布劳内把毛线团从他手上解救下来,规规矩矩地缠回去,又笑笑说:Jack,我和你在一起快一年了,还没研究明白怎么起针呢。

 

他不应该这样盯着别人看的,太没礼貌了。德布劳内回过神来,用斥责的语气告诫自己。更何况二者之间复杂的关系:迟了一些的青梅竹马、叠加着六年的夫妻的七年恋人、国家队队友、比利时双子星,以及一年前他们离婚至今难以界定的古怪关系。他正欲将目光转回,阿扎尔的目光却先一步投射过来,叫他一时间动弹不得。

 

他大概会走过来,说些类似于“恭喜晋级”或是“踢得不错”这样的话,都是些狗屁不通的客套话,但总会出现在每一场比赛结束后的双方球员之间。还是算了吧。德布劳内想及去年的欧冠——不只是对战曼城的场次,还有对阵切尔西的半决赛。他于是细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阿扎尔要是足够聪明,且明白人应当从过去的教训中吸取经验,就必须继续把这幅严肃模样挂在脸上,把目光从他的方向挪开,然后径直走回更衣室,以避免更大的混乱发生。他知道这不是在国家队,他们的脚掌紧贴着的是伊比利亚半岛而非比利时的土壤,阿扎尔或许不会对他言听计从。德布劳内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土地,他第一次有些怀念起布鲁塞尔来。

 

但阿扎尔——像是窥见他心中所想似的——移开了目光。德布劳内松了口气,怀着某种不具名的感激将目光放回近处,却惊愕地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一幕:阿扎尔,另一个阿扎尔,十九岁的身形尚还瘦削的身着里尔队服的阿扎尔,正站在他的面前,一双绿眼睛落在他身上,年轻得叫人怀恋。自属于他自己的十九岁远去后,十九岁的阿扎尔连出现在梦中的情况都寥寥无几,此刻却近在咫尺了。这绝无可能发生在现实中,他对自己说:绝无可能,三十岁的人不会忽然返老还童,就像丢掉的大力神杯、吊销的结婚证件,不会再因任何事物而重新来过。由此可知,眼前的人不过是幻象的把戏,只消他伸手触碰便会灰飞烟灭。但他张开五指又攥紧,骨节捏的发白,手臂始终没有挪动过半寸。

 

忽然他的鞋尖传来触感,德布劳内一惊,回过神来。格拉利什仍坐在草坪上,小腿肌肉不再紧绷得如一块石头,于是笑容也少去了疼痛的折磨。“终场前的角球区简直是灾难。”他半是玩笑半是抱怨地同德布劳内说道,但我成功了,Kevin,我把球护住了。德布劳内伸手揉乱他打了发胶的头发,又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十九岁的卷毛小子已经消失不见了,或许他根本也没有存在过,一切只不过是地中海上空的西风营造出的骗局罢了。西风一向是个叛徒,他想,裹挟着无数理想到来又离去,又永远不再回来。

 

他们肩膀挨着肩膀,往更衣室走去,其间德布劳内不得不放缓脚步,以应和格拉利什一瘸一拐的别扭步伐——最终他还是无可避免地受了伤。德布劳内问:怎么没去和他们理论?这可不像你的作风。答:我怕被皇马球迷堵在伯纳乌暴揍一顿。这是句假话,假的不能再假了,格拉利什既然能在满场乱飞的水瓶中若无其事地捡起一瓶,把水送进喉管,就自然也能面对皇马球迷面不改色。格拉利什沉默着听他说完,又轻松地笑了两声:可不能怪我。他说,是你自己忘了,Kevin,一周前你给我发短信,告诉我下周去马德里比赛的时候别在伯纳乌惹事,我可是记着呢。

 

德布劳内看着他的那只跛脚:标志性的短袜上印着鞋钉的痕迹,草茎与泥土悉数挂在上边。他忽然沉默了起来。过去他极力否认阿扎尔与格拉利什的相似性,直至此刻他才蓦然察觉两人在某些层面上有着可怖的雷同,一种与天赋、特点、长相都毫无关联,而只以他自身为纽带的雷同。他心底忽地生出一种近似于愧疚的情绪,唐突地强迫他回到先前那个古怪而荒谬的无名梦境中去,他想:自己应当是该觉得抱歉的。十七把刀,锋利、强大、刀刀足以致人死地。但十七把刀毕竟不是十七面盾,他也不是热血少年漫中的大男主,于是竟没有一把刀有能力抹除那些伤疤。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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